本文由镜相 X 复旦大学合作出品,入选高校激励项目“小行星计划”。采写 / 杜烨滢、张黄胤麟
指导老师 / 许燕
编辑 / 柳逸
“每一个出走故乡的人,或许都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打量所来之处。砖瓦泥墙,一花一树在抽离之后,生发出许多从前无从发现的奥义。恰如彩色照片被调成黑白,斑斓色彩遮蔽的光影和明暗调子就凸显出来。”在现代化进程中,城市的蔓延伴随着乡村的凋零。人们朝向城市奔去,乡村是被抛下的,其贫瘠或是匮乏不断被重新审视,它是“先富带后富”的“后”,却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根源。而在乡村,女性是一个很难逃开的话题:乡村的女人越来越少,她们有着更深的驱动力逃离乡村:乡村对她们远不如对男人宽容。娜拉们一个接一个出走,然后呢?
小羊小时候,水是干净的,夏天可以和隔壁小孩一起游泳,晚上把桌子椅子往外一搬,摆盘小龙虾打把芭蕉扇吃;更多的时候鞋也不穿,和隔壁小孩在泥土上疯跑,脚趾甲缝、脚趾头中间全是黑黢黢的泥。大人们也不骂不说,“好像只要不出人身安全问题就没关系”。“好像别人会觉得自己是个农村人,很丢脸,但我不会,我很自豪,我觉得这里塑造了我自由浪漫的性格。”小羊这么评价自己。爷爷奶奶对小羊很好,她可以读书,也不花大量的时间干农活,她有能力读得好,就不至于为家里献上自己的人生,不必辍学找工作早早养爷爷奶奶。有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会给她带点小玩意或者新衣服。但更多的时候,他和爷爷奶奶的哭声与争吵绑定在一起。他赌博、他阴晴不定、他回家就是要钱。爷爷奶奶要把一点钱藏起来,等那个男人走。有的时候被发现了,爷爷奶奶就会和那个男人打起来。小羊说父亲更像一个“儿子”而非父亲。父亲沾着唾沫点着钞票,奶奶扯着嗓子喊造孽,这个画面至今仍然会不受控制地突然在小羊脑海里闪回。母亲早早就跑了,其实小羊关于她的记忆也不太深了。父亲回家时家里如果没有争吵,那就是同仇敌忾对母亲的辱骂。“烂裤裆”,平时等小羊回家才把青菜下到锅里的奶奶沙着嗓子用手虚指着窗外,父亲在旁边皮笑肉不笑,小羊沉默地听着,没有表情,没有愤怒,也没有怨恨。直到小羊上高中,她比父亲高了,她才能在听到他们同仇敌忾的时候去拿菜刀,站着,死死盯着父亲的眼睛,让他滚。“如果我是我妈,我跑得比她还早。”小羊这么告诉奶奶。小羊的床边,依稀有着她刚学会识字不久写下的“妈妈我爱你”,争吵中几经涂抹,还有斑驳的红色印记。谈到未来,小羊还是会回到家乡,或许当个村干部。爷爷奶奶对她的好让她狠不下心抛下一切离开,她可以不管父亲,但做不到不管爷爷奶奶。故乡对她的好让她难以完全割舍故乡,而带来的伤害也不足以让她完完全全爱故乡,她不得不继续和曾经的伤害一起走下去。
黄梅是被抱养的,是那个年代很少见的被领养的女孩。她是弃婴,被扔在福利院里,怀了很多孩子却没活下来一个的一对夫妇来收养了她。黄梅觉得母亲日子过得明明很好,母亲的家乡很远,比黄梅的村子更贫穷,她也一直说自己很知足。母亲虽然是被卖来的,但她也有亲戚在村子里。亲戚告诉16岁刚跟自己父母打完架的母亲,可以跟她去城里打工,可以嫁给城里人,16岁的母亲就跟着来了。母亲被几千块钱卖给了讨不到老婆的父亲。黄梅对此很坦诚,她和村里人都觉得是一件好事,母亲确实知足了很久很久,因为这个村子确实没有自己的故乡贫穷。而且父亲对母亲很好,没有打骂,甚至是母亲欺负生来残疾的父亲,“扑撒特宁”、“短棺材”伴随着唾沫星子在家里喷着,母亲中气十足,父亲被骂也不敢说一句话,缩着头不吭声,只有黄梅会气不过和母亲对骂。
黄梅也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喜欢晚上听她念报纸,母亲看着黄梅,父亲看着母亲,家里很安静,只有她很骄傲地念着。现在想来他们很多板块都不理解,但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。母亲和黄梅不吵架很久了,忽然有一天她就和别人私奔了。
“知足常乐”,这是黄梅的微信名。黄梅说,报答那个冬天用肚皮给她捂脚,把她从福利院里救出来的父亲是她应该的。黄梅对福利院还有一点点记忆,“一天就喂一顿,活着看命”,幼小的黄梅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。福利院很穷,也可能是被丢的小女孩太多了,养不活每一个人。那个时候黄梅也不知道什么是死,现在只有后怕。母亲丢弃黄梅和父亲,对黄梅来说就和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丢弃她一样。黄梅离开过村子,去城里打工,但母亲离开后,她又不得不为了照顾父亲回到家乡。她也代替各奔东西的姑母们照顾着老人,收着姑母和表兄弟姐妹们给的每月几千元的赡养费,和父亲、和父亲的父母一起活着。“其实在城里也没过得很好”,黄梅说,“我现在挺知足的。”黄梅有时候会在朋友圈分享自己拍的照片,写一点文字。她闲暇的时候爱刷抖音,年迈的父亲也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,只有黄梅自己看着手机里的世界。
她抓到丈夫和别的女人出轨,看到丈夫手机里的女人裸照,然后被丈夫打了一晚上。她试图挣扎,丈夫说一起死了算了。丈夫慢慢累了就睡了,打鼾打得像猪圈里哼哼叫的猪、屋子外面栓的狗,她笑着说。丈夫是相亲认识的,最大的优点是“老实”,没有工作但是父母给他买了套镇上的房子。凤娇想,结婚了住到镇上,她就不用再管父亲了,挺好。凤娇的母亲会在父亲喝多了暴怒的时候扑在她身上挡着她。很小的时候,母亲告诉她把蝉烤了以后,把翅膀撕掉,中间的肉很好吃,凤娇很喜欢那个味道。凤娇第一次被打的那天晚上睡不着觉,她不甘心一起死了算了。她说,觉得自己不该死。她在被丈夫打的时候有一种羞耻感:婆婆让她别顶嘴,把儿子养大就好;丈夫说如果不是她非要管自己,也不会有这些事。凤娇想,凭什么?她想报复,而不是去死。她腿上胳膊上还有淤青,去镇上的便利店上班时,淤青被隔壁饭馆子老板看到,他告诉她自己很心疼她。老板平时对凤娇就很照顾,二人也会聊些生活琐事。老板向她表白,这是凤娇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感情,她也喜欢老板。况且,她说,自己凭什么不可以。丈夫把她和老板的聊天记录截屏发到家族群里,又去饭馆大闹了一场,然后赶来的老板妻子把凤娇拖到街上。饭馆老板和凤娇断了联系,凤娇被辞退,饭馆的生意如常。凤娇待不下去了。她想到刚上幼儿园的儿子,有点舍不得,但她不可能带着一个孩子走。况且,“总归是自己的孩子,(我)老了以后还会管我吧”,凤娇这么想,便没有了后顾之忧。凤娇在南通市里当起服务员,工资够她每个月活着。亲戚劝她再找个对象,说她想得不长远,她老了得有人陪着。凤娇拒绝了,她把希望放在家乡的儿子身上。
第一次在很早的时候。20岁的她背上背包,夹着一口刚学了两个月的蹩脚日语,跟着“中介贩子”糊里糊涂地就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轮船。对于要去日本干什么,要待上多久,彼时的她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。“只听人说是去赚钱的,能挣大钱,我就跟着去了。”这一待,就是两年。这两年间,和她合租的舍友换了一批又一批。最开始,她和隔壁村一起来的小姑娘小花一起挤在榻榻米上。小花也是村子里被中介贩子忽悠来的中国姑娘之一,中介在小花家的门口向她父母介绍说日本的工厂里包食宿,吃得好住得好薪水还高,她就被父母送上了船。当然,中介提到的这些“福利”,一件都没有兑现。
这群中国姑娘从中国的一个盛产棉纺织品的村子出发,跨越海峡,最终挤在日本乡村小屋的地板上,日日夜夜做着同样的事情——纺织。和小花不同的是,秀丽是自己主动要跟着中介走的。没干两个月,秀丽的舍友已经换了一批人,一群新的中国面孔躺到了她的身边。和舍友小花离别的时候,秀丽还落了几滴眼泪,再后来,她便习惯了。她把那些回家了的人,称为是“吃不起苦”的人。她也替中介辩解道,其实薪水还是挺高的,这没骗她。虽然拿着日本当时的最低工资,但寄回家里,兑换回人名币的数目,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一笔巨款。“这些钱都是给自己攒的嫁妆”,她解释道。不过,在日本的两年,秀丽的日语还是和出国前的水平差不多。秀丽一个月都不一定有几次能用上日语的时候。在工厂的每天,睁眼就是打开缝纫机开始工作,除了饭点,根本没有停下的时候,她也不敢停下。工厂的老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日本男人,他曾经把一个常常偷懒的中国女孩赶出了宿舍,“丢”出了工厂。秀丽不知道那个女孩后来去了哪里,有没有回到中国。有了前车之鉴,她往后每天的工作都加倍努力,生怕被撵出这个在日本唯一的落脚处。每个月挣来的钱,都被秀丽寄往了家里,妈妈替她存了起来当作嫁妆。除了寄钱,她还会偶尔捎带上一封信汇报自己的境况。父母是文盲根本看不懂,只有姐姐能充当翻译,解读她在日本的鸡毛蒜皮。那时其实电话也已经慢慢普及,但那时候家里根本没钱装电话机,更打不起越洋电话。她和家人的交流就只能由信件完成。两年中,她只收到过一次从家里寄来的信,姐姐问她,什么时候回家,该到结婚的年纪了。秀丽就这样回了国,顺应父母的意思,在结婚的年纪结了婚。秀丽第二次离开的时候不是一个人,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了乡村,去往了上海。秀丽和她的丈夫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。丈夫对他说了跟当年的中介贩子一样的话,“跟着我去上海,上海有更好的生活。”她就这么跟着他,再次离开家乡,来到了上海,这也是她第二次长久地离开农村的家。来上海后,她放弃了她拿手的手艺——纺织,跟着丈夫,开过小卖部,在水厂卖过水,还拿出自己在日本攒下的积蓄咬咬牙付了一套房的首付,成为了房贷一族。在回忆过去的岁月的时候,秀丽常常提到“幸福”两个字,“虽然没钱吃了几年咸菜,但想着自己有房子了,就挺幸福的”。她不觉自己吃了苦,只觉得年轻就该吃点苦,熬着熬着总会好过的,她笑着说,有房子就什么都好过了。
填志愿的时候,她只填了除了家乡所在省市以外的大学。高考对于她而言,是第一个她可以光明正大离开乡村,离开务工父母的机会。佳燕对父母的感情很复杂。一年里,只有寒暑假,她才会和父母久违地重逢。假期的她总会被爷爷奶奶打发去父母打工的城市住一段时间,老人家觉得佳燕应该很想念父母。佳燕却总是不愿去。佳燕的父亲是一个出租车司机,而母亲一直没找过工作,以父亲的工资,只能勉强租到一间阁楼的小房间。佳燕会更喜欢在寒假去找父母,屋子里只有一张床,她一翻身就能感受父亲身上的热气,夏天就不好受了,所以每年夏天她总是努力找理由不去找父母,这样就能好受些。
亲戚也曾去过佳燕家,看到佳燕家的格局后,亲戚讶异地问,小姑娘年纪这么大还和爸爸睡一起吗,他妈妈也只能讪讪地笑笑。不过,佳燕并不介意,她说,我理解我家的情况,我只是觉得和爸妈有点生疏。父母和佳燕的关系实在算不上亲密。他们没空管佳燕的学习,但每每视频通话时,他们的话题却只有学业。“最近学习如何”,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和一句“你好好学习,听老师的话”就匆匆结束了对话。好好学习,然后未来就能有更好的生活,这是父母从小在佳燕心里种下的种子。对于什么是更好的生活,佳燕说,就是自己可以负担一个更大的房子,至少,得能放下两张床,其他先不去想了。高中三年,佳燕没有和朋友出去玩过几次,她不介意被人喊作是书呆子,她只想拿更高的分数,考出去,考个好专业,找个好工作。现在大一的佳燕,修读了护理学,这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专业,很好找工作,“等我有钱买个大房子,我和爸妈的关系或许就会不一样了。”她这么说。
小羊高二因为抑郁症休学了一年,偶尔出门,可以看见别人偷偷用余光看她,她回看时别人就把目光投到地上。村里哪家结婚了办酒席,爷爷奶奶带着她去,她能感受到走进桌子间的缝隙时,别人的目光随着她一起缓慢蠕动。村里人说她是怀孕了才休的学,叹息中有一点幸灾乐祸。小羊说,大家敞着门大着嗓子,听不到才难。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村里的其他人,甚至对复学后的她来说,学校竟成了透口气的地方,“好歹有点盼头”。小羊说到,村子虽然有闲言碎语,但对男人格外宽容,比如对小羊的父亲,大家只会劝他再找个老婆。但黄梅对家乡的感受不是这样,母亲是一个被刻意淡化的存在,而父亲因为先天的大脑发育不足不断遭受着嘲笑。结伴的小孩儿在经过黄梅家时,只要看到父亲,就会对他高喊着:一加一等于几?然后看着父亲涨红的脸,不等他回答就跑开。“不是专挑女的捏,就是你好欺负就捏你两把”,黄梅这么认为。任艳离开家乡很久了,经济独立。前夫提出离婚的时候,她险些从家里的阳台跳下去。任艳质问他,“别人会怎么想?”婚还是离了,但它就像任艳心头的一道不能结痂的伤疤。邻居问这家的男人去哪了,任艳只说出差。女儿早早接受父母的离异,任艳还是一遍遍告诉女儿:这是正常的,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在劝说自己。但任艳还是害怕,她几个月就要问一次女儿,会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离异而看不起她。女儿告诉她不会,可任艳还是问,还是问,问了十余年。谈到离异,任艳说,她当年的想法是,她离了婚要让自己还在老家的外婆外公怎么活?她觉得这是一件为祖上蒙羞的事情。“这里容得下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、贫穷的夫妻、打架的夫妻,唯独容不下离婚的夫妻”,《盐镇》里的乡村是这样的。任艳在上海早早扎了根,可家乡依旧深远地影响着她。任艳很害怕一切“不正常”的事情:她和前夫结婚的理由是谈恋爱了就需要和这个人结婚,她接受自己离异的理由是在上海这是正常的。任艳把自己塞进名为“正常”的小小缝隙里,一切可能撑破这个缝隙的事物都令她恐惧甚至暴怒,除非她找到了劝说自己“这也是正常的”之理由。任艳最经常训斥女儿的话是:“你看看你这样正常吗?”任艳的女儿患有多动症,她刚得知这是遗传性病症的时候就竭力否定这一点:女儿只是不努力、女儿只是性格大大咧咧。任艳用自己举例,她肢体不协调,跳远跳不出去,她就天天跳天天跳,终于达到正常人的标准,她很自豪,觉得女儿也应该这样。女儿没办法上课集中注意力听讲,任艳就周末给女儿报了两整天的补习班让她学,同样的知识学三四遍,终于达到“正常人”的成绩。任艳很害怕女儿不够“正常”,会被别人说果然是没有爸爸的孩子,哪怕没有人真的说过。任艳很小就知道,自己一定要走出去。母亲念到高中,开放高考的时候因为怀孕没有能读大学,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任艳身上。任艳怀着想要有更好的生活的心情考大学离开故乡,再回头看,却已经不想回去了。任艳谈到故乡的闲言碎语,“嫌你穷,怕你富”、对女人离异的鄙夷,任艳都知道,任艳也很反感。但这些东西还是深深扎在了任艳心里,她仍然因为对闲言碎语的畏惧活得小心翼翼,并为自己可以在“正常”的缝隙里活得很好感到自豪。易小荷在《盐镇》中写,“闲言碎语几乎就是镇上的日常体系。每个人都在评判别人,每个人也都在被评判,如同费孝通所说的‘每一家都以自己的地位作为中心在周围划出一个圈子’,而整个古镇就是这个人的全部圈子,足以对这个人拥有生杀大权一般的影响力,它有多狭窄,人就有可能多狭窄。”小羊、黄梅、凤娇、秀丽、佳燕离开了小村庄,但好像时间和故事又在名为村庄的东西里凝结。流言、偏见如细雨般不断渗透,绵密而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们的生活。她们努力应对周围的议论和评判,但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迷茫仍然存在,无法逃离这阴郁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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